新浪科技 郑峻发自美国硅谷
亚马逊vs工会。阿拉巴马州一个破落小城最近成为了全美国的关注焦点，这里正展开着一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力量争夺。
破落老工业基地
贝斯莫(Bessemer)是美国阿拉巴马州最大城市伯明翰(Birmingham)郊区的一个小城，只有不到3万人口，非裔占据了近四分之三的人口。一个世纪之前，这里也曾经是美国钢铁和矿业的骄傲。但就像美国其他老工业基地一样，现在的贝斯莫是一个看不到希望的被遗忘的城市。
城市破落、经济萧条、失业严重、犯罪激增，2019年贝斯莫还被评为美国“最不适合居住的城市”。这个小城市的家庭收入中值还不到3万美元，接近三成的人生活在美国贫困线之下。(按照美国官方标准，四口之家年收入2.6万美元以下即属于贫困。)
不过，电商巨头亚马逊却看中了这里便利的交通条件，贝斯莫正处在阿拉巴马州人口最稠密、经济最繁华的伯明翰大都市区边缘。2018年亚马逊宣布在这里投资3.25亿美元新建一个占地7.4万平方米的运营中心，解决了近6000个就业岗位。
因为这个运营中心，默默无名的小城贝斯莫近期成为了全美国的关注焦点，不仅吸引了主流媒体的连续报告，还吸引了美国两党政客甚至拜登总统的先后表态。因为这个亚马逊运营中心的员工将在本月进行投票，决定是否加入美国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工会(RWUSD)。投票结果将在3月底公布。
这一事件的影响力绝不仅限于贝斯莫运营中心。因为如果他们成功加入工会，这将是亚马逊美国第一个加入工会组织的运营中心，极有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吸引亚马逊美国100多个运营中心以及40万员工纷纷效仿，从而给亚马逊美国电商业务带来巨大冲击。
站队工会很重要
美国新任总统拜登也发表公开讲话，立场鲜明地表达了他对亚马逊工人加入工会的支持。“工人们应该有自由公平的选择，由他们自己决定是否加入工会。阿拉巴马和所有美国工人都会投票决定是否组织工会。这个选择非常重要。”显然，本届拜登政府正着力于维护自己“亲工会”的形象。
站队工会，在美国可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工会组织在美国拥有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从传统来说，民主党和蓝领工人的关系更为密切。但在过去十年时间，更多的蓝领工人倒向了共和党，更能接受贸易保护主义和民族主义的政策，尤其成为了特朗普的拥趸。如何重新获得蓝领工人的支持，成为了民主党未来几年的重要挑战。
但在拜登从政四十多年时间里，拜登始终和美国工会组织维护着良好的关系。在去年的美国大选期间，拜登也获得了美国钢铁工人、建筑工人等诸多工会组织的背书。因此，在贝斯莫运营中心工会事件上表态，对于拜登继续维护与工会的关系非常重要。
此次贝斯莫运营中心事件之所以吸引拜登表态，还有一个关键要素。这里高达85%的员工都是黑人。而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工会的核心力量也是黑人。去年拜登之所以能在民主党初选的“超级星期二”逆转激进派参议员桑德斯，南部诸州黑人选民的支持是最为关键的因素。拜登此次在讲话中专门提到了工会对黑人社区的重要性。
此外，在去年大选成功促使佐治亚变蓝之后，如何提振南方黑人选民的投票积极性，推动黑人人口较高的南方各州转为摇摆州，成为了民主党未来党派政治的重中之重。推动佐治亚变蓝的佐治亚民主党领袖阿布拉姆(Stacey Abrams)此次同样立场明确地支持贝斯莫亚马逊工人组建工会，鼓励他们“让自己的工作更为安全和经济可靠”。
劳资双方的角力
抛开这一事件的政治因素，企业巨头和工会组织的对抗从来都是美国一大传统。工会活动已经在美国有近两百年的历史。我们所熟知的五一国际劳动节就来自于1866年芝加哥工人争取八小时工作制的游行示威。不过，美国政府为了避免提及这一流血镇压事件，将美国的劳工节定在了9月份。
从企业的角度来看，没有哪家企业愿意看到自己员工组建工会。这意味着他们未来会面临着巨大的麻烦：被迫与工会坐下来谈判，被迫提升薪酬水平和福利待遇，更不得随意关闭工厂。这意味着企业的业务方向、工作效率和利润空间都会受到直接的拖累。在谈判无果的情况，工会甚至会组织集体罢工，与企业进行强硬对抗。
2019年，由于与通用汽车的劳资谈判陷入僵局，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AW)组织5万通用汽车工人进行了长达40天的大罢工。虽然工人们在罢工期间也同样没有收入，但最后还是通用汽车承受不了超过20亿美元的停产损失，被迫与UAW达成协议。根据协议，UAW允许通用汽车关闭四家工厂，而通用汽车同意给工会成员每年加薪。
在啃下通用汽车这个最大障碍之后，UAW这一新劳资协议的模版也会落实到福特与克莱斯勒的身上。底特律三强之所以在与日系汽车的对抗中处于下风，始终受制于UAW绝对是一个重要因素：三家美国车企不仅人力成本比日系车企高出一大截，重要的企业决策都需要与工会讨价还价甚至做出妥协，运转效率更是缓慢落后。
但从工人的角度来看，工会组织是实现工人利益最大化的最有效手段。只有通过政治影响力和谈判能力强大的工会组织，普通工人才能在与企业巨头的利益博弈中争取到尽可能多的利益。没有UAW的强大影响力，底特律汽车工人就不可能享受到远高于其他产业工人的待遇与福利。当然，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强势的工会影响力也造就了腐败。过去几年不断爆出丑闻，一些工会领导人利用劳资谈判的影响力，为自己谋取私利，甚至贪污受贿中饱私囊。
美国工厂再上演
2018年奥斯卡获奖纪录片《美国工厂》生动展现了美国企业与工会的力量争夺过程。为了满足美国市场的汽车玻璃供应需求，中国企业家曹德旺的福耀玻璃2013年在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市收购了一家被通用汽车废弃的工厂。
尽管福耀玻璃给当地1500多名工人提供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给这些失业数年看不到希望的工人重新带来了希望。但随着工厂步入正轨，美国工人们的维权意识再次高涨，劳资关系问题也成为了不可回避的问题。
是否组建工会则是全片的高潮部分，福耀和当地工会都在争夺工人们的投票。福耀决定直接提高工人的工资待遇，劝说他们拒绝加入工会。曹德旺更是在纪录片中明确表示，“如果加入工会，我就关闭工厂，不做了。”
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亚马逊的贝斯莫运营中心。亚马逊在这个破落不堪的城市组建了运营中心，招聘了本地近6000名工人，给贝斯莫重新带来了活力，给这些工人提供了稳定的收入。但这并不意味着贝斯莫运营中心的工人们就要对亚马逊感恩戴德，就会放弃他们加入工会的合法权利。
贝斯莫运营中心的工人们希望加入工会，向亚马逊要求稳定的加薪制度，改善工作环境，提升安全防护，提高福利待遇。他们抱怨目前亚马逊仓库的工作压力太大，工人得不到正当休息，生病了也没有带薪病假。
亚马逊不会认输
围绕着贝斯莫运营中心的工会问题，市值1.5万亿美元的互联网巨头亚马逊已经和工会组织进行了数年的角力。今年2月初，美国全国劳动关系委员会(NLRB)最终否决了亚马逊阻止贝斯莫仓储中心组建工会的申诉，为工人们投票决定是否加入RWUSD工会开了绿灯，也为这场“工人大选”拉开了序幕。按照目前美国劳动法律规定，如果得到30%的员工签名支持，企业员工就必须就是否加入工会展开投票。
而此次贝斯莫工人计划加入的零售、批发和百货商店工会在阿拉巴马州有着数十年的积累。他们此前成功帮助食品行业的工人赢得了带薪假期和工作环境保护等基本待遇。在得知贝斯莫运营中心工人的需求后，这个工会组织迅速做出了回应，展开了宣传活动。
但亚马逊绝不会轻易认输，他们也开展了一场攻心战。他们在仓储中心到处贴满了标语，向员工们发送短信和电子邮件，展开各种知识培训，大谈加入工会可能带来的危害。“员工们需要认识到加入工会的真相。如果投票加入工会，这个决定会影响到这个仓库的所有人。他们需要意识到这对他们以及日常工作意味着什么。”亚马逊发言人这样表示。
亚马逊的最大资本在于他们提供的工作机会。贝斯莫原本就是一个缺乏就业机会的城市，新冠疫情更加重了当地的就业困难，亚马逊提供的工作机会不需要太多技能，对很多蓝领工人来说是一种幸运。
而且，亚马逊直接提供了每小时15美元的最低工资，比阿拉巴马州的最低工资7.25美元高了一倍多，也高于阿拉巴马零售业的时薪中值13.36美元。此外，亚马逊还动用了一些“非常规手段”，甚至向那些带头支持工会的工人们提供”贿赂“：如果他们放弃投票，亚马逊会给他们提供1000美元的现金奖金。
有可能直接关门
如果贝斯莫运营中心的工人们最终决定加入工会，亚马逊会做出什么反应呢？亚马逊在美国拥有110个运营中心，40多万雇员，如果他们效仿贝斯莫仓储中心纷纷加入工会，那将是电商巨头亚马逊的最大噩梦。
亚马逊前员工、美国电商行业专家伯恩斯(Jason Boyce)对新浪科技表示，“如果亚马逊输掉了这一局，他们可能会直接关闭阿拉巴马州这个仓库，重新招聘员工。对亚马逊这样的巨头公司来说，他们有的是办法对抗工会。如果工人们选择组建工会，那么亚马逊宁可重起炉灶。”伯恩斯对亚马逊非常了解，他著有《亚马逊丛林》(The Amazon Jungle)一书。
在怎样与工会斗智斗勇的问题上，亚马逊肯定参考了美国最大零售商沃尔玛的成功经验。作为美国最大的雇主，沃尔玛多年以来一直在对抗美国联合食品与商业工人工会(UFCW)。而且他们获得了胜利，目前UFCW工会组织还没有打入沃尔玛在美国的4000多个超市。
沃尔玛对工会的警惕性到了什么程度？沃尔玛在硅谷的一位超市管理人员向新浪科技透露，无论全美哪个超市，只要超市里出现了工会的宣传材料，沃尔玛总部派出的特别工作小组一定会在24小时内抵达这个超市，进行反工会的宣传活动。他们会专门对管理人员进行培训，如何教育工人“看穿工会的本质”。
当然，沃尔玛还有更狠的手段。2000年，德州Jacksonville一个沃尔玛超市的生肉部门员工成功加入UFCW工会，成为迄今唯一一个加入工会的沃尔玛美国超市。半个月后，沃尔玛直接砍掉了这个超市以及周边六个州100多个超市的生肉业务。宁可放弃这个业务，也要堵死员工加入UFCW的可能性。
科技行业成热点
虽然企业巨头与工会组织的对抗由来已久，但工会组织直到过去几年，才开始在亚马逊、Uber等科技公司进行推广。亚马逊成立27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真正面对工会组织的威胁。但亚马逊可不会掉以轻心，一旦在贝斯莫运营中心失败，未来的劳资关系就会彻底改变。
2020年加州通过合同工法案，要求Uber、Lyft、DoorDash等共享经济巨头将他们的平台签约司机视为正式雇员，提供相应的福利与待遇。这背后的推动力量同样也是加州的工会组织；因为如果这些司机被视为正式雇员，那么他们就可以正式加入工会，与这些共享经济巨头进行利益博弈。
这一法案遭到了六大共享经济巨头的强硬对抗。他们甚至以放弃加州业务来威胁，拒绝服从政府和法院的命令。六大巨头投入了近两亿美元进行游说和宣传，最终在去年的加州公投(和总统大选同时进行)中得到了豁免权，逃过了这一劫数。
如果说亚马逊和Uber的工会斗争还是蓝领工人要争取薪酬与福利的话，那么谷歌等互联网公司的工会运动则有更高层次的需求。年薪动辄几十万美元的金领码农们要求的不是涨工资，而是对企业战略与产品的话语权。
经过数年的筹划之后，今年年初谷歌部分员工通过投票，正式成立了谷歌员工工会(Alphabet Workers’s Union)。这个工会从属于美国通信行业工会(Communications Workers of American)，不仅欢迎正式员工，也向临时工、供应商和合同工开放。
不过，谷歌员工工会初期只有400多名会员，在谷歌内部影响力暂时也不大。在接受新浪科技问询时，几位在谷歌工作的华人员工纷纷表示，他们没有在内网见过或是收到关于谷歌工会AWU的宣传邮件。
“相比较几年前大家组织抗议活动闹得沸沸扬扬，我们内部甚至很少讨论这次加入工会一事。我还是通过媒体才知道自己身边的事情。看起来谷歌的内部向上沟通机制比较好。”一位谷歌软件工程师这样表示。
马斯克亲自招安
过去几年，同样面临工会发展威胁的科技公司还有特斯拉。2017年2月，特斯拉在硅谷弗里蒙特(Fremont)工厂的数名工人公开发帖，指责特斯拉工厂缺乏劳动防护导致诸多工人受伤，要求加入(令底特律三强闻风丧胆)的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他们随后向工人们发放了工会的宣传材料，并在当年6月向马斯克递交了请愿书。
马斯克对此高度重视。根据法庭文件显示，工作非常繁忙的他第二天就亲自会见了四位工人代表。在试图劝说他们放弃想法未果之后，马斯克和特斯拉HR总监托勒达诺(Gaby Toledano)通过邮件详细商议如何“隔离”这几位工人领袖，将他们调离工厂担任“安全问题专员”，从而阻止他们继续发动工人。
针对工人代表的组织活动，特斯拉同样实施了一系列反制措施，禁止工人在衣服上佩戴工会标志，禁止工人在停车场散发工会宣传材料。此外，特斯拉还开除了一名在工会问题上批评公司的工人代表。
2019年加州当地法官判决，马斯克反工会的诸多行为和公开言论违反了劳动法律。不过，法官并没有针对马斯克做出实质惩罚，而是下令马斯克对着工人们公开朗读以下法律条文：“美国联邦法律授予你们以下权利：组建、加入或协助工会，选择工人代表与我们进行谈判，与其他雇员共同维护利益和防护，或是选择不参与上诉活动。
截至目前，特斯拉弗里蒙特工厂的工人们也没有加入UAW工会。“如果马斯克没有有效采取措施，任由工人们加入工会的话，那年特斯拉就不可能让工人们加班加点，日夜赶工组装Model 3。这家公司也许就在那年垮了。”特斯拉硅谷研发部门的一位工程师这样说。
